2025-06-23 08:32:42
自3月起,全國小麥生產第一大省河南持續高溫少雨,伴隨多日大風。目前,河南省小麥夏收工作基本結束。為探究今年河南省小麥是如何經歷干旱大關的,記者在5月下旬深入鄭州、周口、洛陽、南陽等地進行了實地調研。
3天,鄭州市中牟縣雁鳴湖鎮梁四清的1200畝麥子便收割完畢。晚飯時,她敬了一起收割的伙計們一海碗酒。與麥粒同時歸倉的,還有她從今年開春以來就懸著的心。
高溫,少雨,大風,今年小麥經歷的,是她記憶中沒有經歷過的干旱。
梁四清包的地在黃河灘邊,土質是保水性較差的流沙土,需要不停澆水才能保證小麥如期生長。一個春天,12臺卷盤式噴灌機不知道轉了多少圈。
找水
5月12日,河南省政府新聞辦舉行的河南省2025年全國防災減災日新聞發布會上,河南省氣象局黨組成員、副局長顧偉宗介紹今年前期天氣形勢時提到:3月4日以來,全省平均降水量僅有36.6毫米,較常年同期偏少6成,且氣溫明顯偏高。4月20日后,在自然降雨與人工增雨的共同作用下,南部氣象干旱有所緩和,豫西、豫中和豫北的大部以及豫東和豫西南的部分地區仍存在重度以上氣象干旱。
農諺講“麥收八十三場雨”,但洛陽的這三場雨都沒下夠。見宜陽縣農民科技教育培訓中心主任穆造林時是5月26日,他說:“8月的保底墑,10月的幫抗寒越冬,3月再下一場透墑,有這三場雨就行了。但是從去年開始,底墑就不好,年前勉強算下了一場雪,一直到現在沒有下雨。”
澆水,只要澆水,麥子的產量就能上來。但宜陽“三山六陵一分川,南山北嶺中為灘”,本就十年九旱。
在宜陽縣韓城鎮包了5000畝、并托管周邊農戶1.2萬畝小麥的麥海偉不敢靠天收。為了應對頻繁出現的干旱,即便地勢高,他也打了7眼井。“但是井水抽上來后冰涼冰涼的,前一陣子天又熱,到了40度,冷熱相激,小麥會像人一樣容易感冒。”好在他在高處修建了兩個蓄水池,過濾和儲存水源,也讓溫度過渡一下,進而利用高位壓差進行滴灌。蓄水池旁是他和團隊自主研發、申請專利的水肥一體機。
洛陽市宜陽縣種糧大戶麥海偉向記者展示澆灌原理。
今年春天麥海偉一共澆了5遍水。“噴灌受風向影響,今年風比較大,在左右噴的時候,風刮過來就影響它的均勻度。它也比較費水,一畝地噴灌可能需要60方的水,滴灌可能二三十方就夠了。再就是天氣干熱,水澆下去接著就揮發了。這些都是成本。”所以,麥海偉一直堅信科技的力量,“都知道滴灌好,但滴灌帶上個坡、下個溝,流量要均衡,這和管道壓力、水量都密切相關。流量有4升(每小時)的、1.8升的、1.38升的等等。光滴灌帶也有很多種,有迷宮式、邊縫式,還有貼片式、圓柱式……我們有時候去報一些高新技術的項目,有人不理解,說農業哪要高新?那老百姓都會種。但真正的科技性東西是很厲害的,是提高產量、應對極端天氣的手段。”
70歲的老張在宜陽縣香鹿山鎮牌窯村的秸稈禁燒點值班,身后和眼前是滿目金黃。手邊就是一片剛收割過的麥田,“這地收了這么大一疙瘩,放電動車上馱走了。想給開收割機的頂點收割費,人家不要。”他用手比畫著,像抱著個籃球一樣,表示一疙瘩大小。這塊地邊上的一些小麥,老張用手量著只長到一虎口高,因而收割機收不到,依然站在麥茬中。他指了指靠下一點的地方,說那是他家的房子和他家的地。春上,他在家用個小泵,扯了百十米的管子把家里的井水引上來。“幸虧家和地離得近,這么把地灑了一下。泵老小,澆不透,沒兩天又干了。可就是這,也多收百十斤。”
找水,是寧苦干不苦熬的河南人一直以來的努力。今年4月,是紅旗渠總干渠通水60周年。在太行絕壁間,河南人為找水而劈山引漳,鑿出一條綿延1500公里的人工天河,重塑河山。
幾十年后,千里之外,南陽市內鄉縣東北部丘陵地區的打磨崗灌區,獲得了河南省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紅旗渠精神杯”的七連冠。曾經,灌區內的馬山口、王店、余關、湍東4個鄉鎮,因為打井不出水、莊稼不收成而成為“黑色東大崗”。二十年前,縣里便琢磨怎么利用20世紀60年代興建在山上的打磨崗水庫。于是,為了水而不斷“打磨”的灌區慢慢修建起來。
2019年,水利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認定打磨崗灌區為第一批灌區水效領跑者時,這個灌區是全國唯一一個在丘陵地區全部采用自壓管道輸水灌溉的中型灌區。打磨崗灌區保障中心主任胡國栓拉著記者在打磨崗水庫及它所能灌溉到的農田邊轉了很久,試圖從源頭到田間向記者展示灌區的運作。“以前有人向我要那種泄洪一樣氣勢恢宏的圖片,我說沒有,這灌區是利用自上而下的壓差落水,而且是管道輸水。就是水庫之間也是隧洞通水。”站在云露湖水庫邊,他指著遠處說:“這水庫和打磨崗水庫間修了個3800米的隧洞,這樣我們就能在縣里‘北水南調’。現在打磨崗水庫有2條干管,然后連接5條支管,280千米斗管、農管,再到550座閘閥房和5000多個出水口,在我們看不到的地下鋪滿了‘毛細血管’,能灌溉4個鄉鎮的11.78萬畝地。”
離打磨崗水庫20多公里外,“數字化種養循環示范區”中,牧原集團第二十九場的萬畝小麥正在收割。一臺紐荷蘭CX6.90、兩臺克拉斯260攪動著田里的黃土和麥麩翻滾飛揚。曬得黑黑的工作人員小王說:“看著收糧食,還是很爽的。”接著指了指田邊,然后拿著手機操作起來:“看到那種紅房子吧?那是我們的終端控制器,我們這個軟件,不光調節水,還有肥,進行水肥配比。”今年,整個農場一共澆了三遍水。“水資源的支持還是很足的,幾百畝幾千畝同時灌溉。”
在馬山口鎮樊崗村的一處田邊,胡國栓隨意找了一處“紅房子”,也就是閘閥房前示范了一下手機操作澆水的過程。掃碼之后,眼前一片農田里的固定式噴灌頭開始噴水。示范時,路對面正好有位農民在澆花生。他的田邊是一排半固定式的噴灌管,接上微噴帶之后將管子鋪到田里。因為刮風,噴起來的水吹到別人家的地里,他趕緊將管子往自己地中間挪了挪。這一條件反射般的行為反映了農民在澆地時的盤算,也就是接下來要說的:條件。
條件
對中牟、宜陽、內鄉的幾位大戶而言,保障糧食生產是他們的生計,為應對干旱,他們投入巨大的成本,應澆盡澆。中牟縣太平莊村的大戶翟順德和記者蹲在田邊算了一筆賬:按照每畝來算,平均能收1300斤,往年賣價格是每斤1塊1,1430塊錢,減掉20塊電費(1畝5塊,4遍水),減掉兩袋肥料200塊,減掉100塊錢種子、700塊錢地租、40塊錢農藥,再減掉收割費用50塊,剩320塊。他看著最后的數字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其他沒算進去的投入,也可能在掂量這個最終數字的分量。我問:“你覺著這數字怎么樣?”他“嘶”了一聲,說:“還行。”
對大戶來說主要是計算投入產出比,對于小農戶,尤其是對于以非農經營為主要收入來源的農民來說,這場盤算就更復雜一些。
“咦,一個種地的,誰都想澆水想多打點糧,但是沒條件。”周口市鄲城縣汲冢鎮邢營村60多歲的老李說。
這個“條件”,不僅指硬件上的設施設備,還有身體和心理。
老李家的地在路邊,離井有300米遠。他彎腰指著麥子說:“你看俺這個麥子就矮,而且瘦。麥跟人一樣,吃得好它就長得好。一是井太遠了,大粗管子扯過來得300米,三四個小時澆一畝地,年紀大了,體力跟不上。也不像年輕人懂,知道怎么接管子。我這接上,不是這爛的就是那爛的,水還沒送到地里就沒了。”
周口市鄲城縣汲冢鎮邢營村老李向記者展示麥子的“飽”和“瘦”。
老李家正在收割,遠處井邊的麥子有些還是綠的。
見到內鄉縣灌張鎮的老左時,瘦削的他已經從井口接上管子,拉著管子走到兩百多米外的地頭澆花生。管子鋪下,大約澆兩三個小時后再挪動一次。腳下這片地,澆一遍需要12個小時。麥子10天前已經收完,但他并沒有像澆花生一樣給麥澆水,“我65歲了,第一次見旱這么狠。有澆兩遍水的,但是澆的水怎么也比不上雨下得透。澆了水的多打個二三百斤,但我今年能收這幾百斤也能接受。因為啥,澆不動咧!”
南陽市內鄉縣灌張鎮農民在澆地。
身體上體力跟不上,還有心理上認為是否“上算”。老張從自家井里扯管子灑水,打了麥以后他也嘀咕:“咱還不勝恁些不澆的,不上算。”
周口市淮陽區大連鄉段屯村的老楊,正騎著三輪車把一車斗麥子往家運。“澆水費勁,但是還不能讓它荒著,因為像我這種年紀大的,得種夠自己吃的。一瓶子麥換不來一瓶子水,但是那饃漲到一塊錢一個,就是三塊錢一個你也得吃。”說完,他開了一瓶飲料解渴。
關于是否“上算”,58歲的老喬分析得很細。他和愛人年紀不算大,將麥子澆得很好,麥粒也比較飽滿。走進他們正在收割的麥田旁,能聞到陣陣麥香,但是算著算著仍然在心理上覺著難以接受。“像一些種了麥出去打工的,沒時間回來澆,有的身體不好,有的年紀大了,澆不動了,還有的離井太遠了,就比別的地里的都矮。”他們總結的根本原因是:“根上還是價錢便宜。這一畝地賣不到千把塊錢就賣不出個本。麥價掉,但種子價不掉,化肥價不掉。還得買噴灌機,還有收割錢。反正就是人的勁兒不能算錢,出去打工的話,至少不用操心。”
對于老喬他們,可能“人的勁兒”不算成本,但對于像翟順德、麥海偉一樣的大戶,要計算的成本更多。不同的人群從計算成本反映出不同的問題:極端天氣頻發,小農種糧的積極性如何保障?大戶投入多,如何盈利?
梁四清的地邊堆了很多已經老化的管子和噴灌頭,持續不停地澆水也是巨大的成本。問及她這8年來的收入情況,她笑了笑,說自己有“糧食夢”就夠了。
翟順德從2022年開始包地種糧,回顧這幾年的經歷,他說:“這三四年來說,都差不多,反正不是旱就是澇,大自然這東西咱誰都抵抗不了。旱的時候多澆點水,會增加點成本。要是靠天吃飯,我說夸張點,可能有人會顆粒無收。所以還是得靠人力、靠設施。像老年人現在種地有點力不從心了,尤其這兩年不是旱就是澇,那事多得要命。”
而麥海偉向記者拋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土地對于小農戶來說是最后的保障,但由于各種原因,他們的重點并不放在自己的小塊土地上,那么糧食安全如何保障?他認為,還是要繼續專業化,要靠科技,要做“成氣候”的農業。
過關
翟順德整個春天一直在等雨,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偏偏在5月22號那天下了場不小的雨。在此前的幾天,中牟的氣溫達到了40攝氏度。“按正常情況來說,麥正供著淀粉呢。那幾天熱得很,地里溫度更高,在地里收蒜的工人有的熱得噦。那場雨一激,麥子就跟人一樣,渴急了,猛地喝了很多熱水,一下子給撐死了。你要是前天過來看的話,這邊都還是綠油油的,一下雨,麥子全部黃了。”翟順德起身摘了幾個麥穗,并在手里搓開讓記者看籽粒的水分和大小。
穆造林解釋說:“植物有這樣一個特性,就是當生活習性受到威脅以后,會首先保證種子的成熟,比如蒲公英長得很好,把它摘下來,它馬上就成熟。尤其小麥在灌漿期若遭遇干旱或突然降雨并伴隨溫度驟變,會出現‘逼熟’現象,葉片迅速褪綠,麥穗提前變黃,籽粒提前成熟但有可能灌漿不充分,籽粒就瘦。”
今年的小麥經歷了干旱,部分地區還有干熱風和突然的雨,河南省今年5月19日開始大規模收獲,比去年早了5天。
在周口市鄲城縣國家農業高新技術示范區,一進入便看到沃達爾中心支軸式噴灌機非常威嚴地矗立在麥田中。在大片麥田和胡集鄉閆樓村相接的地方,70歲的老閆在整理地上的麥穗。他指著邊上已經被承包的地上的麥子說:“這麥矮一點,不是因為旱,有時候那地旱得裂歪,開花的時候花落了縫里邊,麥還能打好麥。這個是因為種太晚了。寒露種麥,晚半月也中,再晚就不中了,這個就是種太晚了。”
周口市鄲城縣國家農業高新技術示范區內的中心支軸式噴灌。
在離老閆不遠處,一家制作乳酸的企業的工作人員在田邊。問及為什么去年種得晚,他回答:“去年不是淹了嗎?淹了之后地還濕著,咋能種?那麥種得晚,它就矮,然后今年又旱,整體就又受影響,等于連環受影響。”
一粒麥種,要經過200多天、十幾個關鍵的生長期,今年的小麥,可以說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老閆說:“除了旱還怕啥?就怕這個麥快熟了,馬上收了,突然連陰了,連陰個兩三天還不要緊,再多麥就生芽子了。還有啥呢?還沒上滿粒呢,熱風刮得狠了,那麥也長不飽。”
所謂“顆粒歸倉”,不僅指收獲并儲存好,還有對小麥漫長的生長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能平穩度過的期盼。
說起顆粒歸倉,穆造林想起了2023年的那場爛場雨。“麥熟了,就一直下雨,收不成,農民急得哭。那一年麥真的特別好,看苗的時候我們就盼著大豐收,但我們不敢說,麥子沒收回家里,就算差一天都不中。”
梁四清的地離黃河大概還有四五里路,過了窄窄的水泥路之后還有非常長的一段土路,曲里拐彎,上坡下溝。為了能夠顆粒歸倉,搶收時節,她怕收割機不夠用或者過不來,所以又自購了2臺。
采訪那日是5月28日,梁四清正忙著在地里的機井旁插旗子,防止收割機碰到機井。30畝左右一眼井,地里看起來彩旗飄飄。卷盤式、固定式和半固定式的噴灌,讓60歲的梁四清一個人便能應付一千多畝的麥子。她總說小時候忍饑挨餓過的她有“糧食夢”,包地8年來,她收獲小麥800多萬斤,助力她的夢實現的,除了自己的付出,還有河南幾十年來為澆麥而建設農田、興修水利的努力。
距梁四清的地不到20公里處,有一座用215立方米的黃土夯成的戲劇幻城。其中有一幕大戲還原了一個真實故事:1942年河南大旱,李家村在外當差的村民犧牲自己換來幾袋麥種。面對極為珍貴的麥種,村民們陷入兩難,一邊是難以忍受的饑餓,一邊是關乎未來生存的希望。最終,老一代村民決定犧牲自己,在風雪中走上大山,把種子和生的希望留給年輕人。年輕人送別爹娘時喊的是:“路上的白饃吃不完。”
鄭州市中牟縣雁鳴湖鎮種糧大戶梁四清和母親在田邊。
往事越過幾十年。梁四清的母親今年89歲了,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澇與旱。現在她經常陪著梁四清到黃河邊的這片麥田來,她喜歡躺在田邊的吊床上看著女兒為自己開辟的一處小菜園,雞狗鵝鴨在她身邊圍繞。
在戲劇幻城的進出口,豎著一座叫“河南的土”的夯土雕塑,上面最后兩行字寫著:“這是生你養你的土/這是生我養我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