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6 17:29:50
在農村糧食流通領域,存在著眾多中間商活躍于田間地頭,他們直接在收割現場收購糧食,或走街串戶,或待價而沽,隨后將收購的糧食轉賣給大型糧庫、倉儲基地或加工廠。
每到夏收時節,在湖北各產糧大鎮的街道上會停滿幾百上千臺收割機,大家都在這短短一個月內爭搶業務,而一個月過后,再想在街上找到收割機的蹤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與此同時,另一撥人也開始行動,他們有的守在收割機旁現場收購糧食,有的坐在家等著收糧,或隨買隨賣,或囤貨等待行情上漲。其目標很簡單,就是賺取差價。
在農村的土地上,莊稼就這么一茬茬地種,糧食就這么一年年地賣。
決定小麥命運的水分臨界值
今年小麥開鐮的時間比往常早了十天,到5月22日,劉斌種植的小麥已完成收割。
劉斌是“中國一代糧王”劉文豹的兒子,從華中農業大學農學專業畢業后,他就隨著父親輾轉多地種糧。這幾年,他們在湖北省棗陽市王城鎮和興隆鎮的6個村承包了近2000畝地,經營著家庭農場。
收割季節,劉斌會用自己家的兩臺收割機試收,等到小麥熟透,大面積收割時,再雇上幾臺機器,邊收邊種。
麥收期間,劉斌一天要刷手機上的天氣預報軟件四五十次,除了手機自帶的天氣應用,還下載了三四個軟件相互印證著看。他覺得天氣預報有些不準,有時預報有雨卻沒下,預報中雨地面都沒打濕,而且今年越來越干。“如果能精準到村里就好了,不過有了下雨概率預測,也能據此提前做準備。”
小麥收割主要看天氣,天氣晴好時,時間便寬裕些,但若趕上雨天,麥子在地里一刻都不能耽誤。趕在22日收完小麥,是因為天氣預報說再過兩天有一場大雨。
不過這場雨后,就能及時種植玉米和水稻。上了水、翻了地,劉斌要趕在夏至前完成播種。那些離水源較遠的地塊,他采用了水稻旱直播的種植方式,先將水稻種子播撒入土,待其出苗后再進行灌溉上水。這種種植方式巧妙地錯開了集中上水的時間。
小麥收割后,劉斌他們在種植水稻。
從事農業二十多年,劉斌明顯感受到氣候在變化。具體而言,他記得小時候放麥收假在6月初,現在的麥收時間從5月中下旬開始,今年更早。
“農業生產總是希望風調雨順。”劉斌難忘2023年,陰雨連綿,留給搶收的時間被壓縮到僅僅四天。他雇了5臺收割機晝夜不停,總算將小麥搶收完畢。更大的困難緊隨其后,臨時找到的烘干點無法處理太多的小麥。堆積如山的麥子在潮濕與悶熱中發酵變質,品質大跌,價格自然也一落千丈。
劉斌的經歷并非個例。那兩年連續的陰雨災害,尤其河南、湖北等地的大范圍爛場雨,給無數種植戶上了沉重一課。彼時,烘干設施奇缺,大量來不及處理的小麥只能露天堆放。一些農戶情急之下用雨布苫蓋防潮,卻因不透氣導致內部積熱、濕度更高,反而加速了霉變和出芽。
那場災害讓他們意識到烘干設施的重要性。劉斌在那一年投入十幾萬元,購買了兩臺烘干機。在滿負荷運轉下,它們一天能將水分高達30%的濕麥處理20萬斤,理論上十天左右即可消化一季收成。
這看似高昂的投入,實則是千畝以上規模種植戶的生存底線。“沒有烘干設備,一旦撞上連陰雨,收上來的糧食處理不及時,就會發熱霉變。”劉斌說,在沒有晾曬條件的情況下,農戶就會賣潮糧,25%—30%水分的小麥,一斤只能賣8毛錢。
烘干工藝本身也是一門精細科學。機器一旦運轉開來,一刻也不能停歇。糧庫收購標準以12.5%的標準規定限量為基礎,實行增扣量原則,這直接決定了糧價和市場流通。
對于高水分小麥,往往需要分級處理。劉斌講道,先初步烘至14%—15%水分,短暫存放降溫散濕后,再用鏟車推進設備進行二次烘干,最終達到12%水分入庫。這看似多一道工序,恰恰是杜絕霉變風險的關鍵。“因為倉儲中的小麥會出現自然返潮現象,增加約0.5%的水分,預留空間才能確保長期儲存安全。”
不過,自從烘干設施建好后,劉斌暫時沒有遇到過2023年那樣的情況。“今年剛收回來的小麥水分在25%左右,后面幾天小麥的水分更少,在14%—15%之間。”
一天一個價
劉斌的倉庫里還有些今年收獲的小麥沒有賣完。一個原因是最近忙于插秧顧不上,最重要是這幾天小麥的價格進入了疲倦期,很少看到收糧食的人。
在農村糧食流通領域,存在著眾多中間商活躍于田間地頭,他們直接在收割現場收購糧食,或走街串戶,或待價而沽,隨后將收購的糧食轉賣給大型糧庫、倉儲基地或加工廠。這些糧食經營者就是農戶口中常提到的“糧販子”。
這些年,盡管農業生產高度集約化,專業分工明確,大部分農戶仍不會將過多的精力和時間花在賣糧上,主要還是依靠糧販子。棗陽市農業農村局干部劉重波長期關注糧食的流通,“過去家家戶戶都有糧倉儲存小麥,有時候糧食受潮,每月還需倒出晾曬一次,一個夏天至少要曬兩到三次,不僅費時費力,還存在損耗。”他提到農戶自行將小麥曬制后再賣到糧庫,雖單價略高,但需投入人工成本,且要面臨無法儲存的難題。
“現在農戶很少再自建糧倉。一方面,專業烘干和倉儲服務已較為完善,糧食收割后可直接由中間商或加工企業進行機械化烘干處理,無須農戶自行晾曬;另一方面,自建糧倉需投入大量資金,且占用場地,散戶若囤糧待售,還面臨價格波動風險,不如直接出售給中間商更劃算。”
同劉斌打交道的糧食中間商大多來自附近的鄉鎮,距離再遠一些的中間商很少到王城鎮,他們自行劃定了收購范圍。“糧販子找我們也很方便,不管是本地還是外地的,到鎮上一打聽就知道哪里有種糧大戶,哪里有糧食。”
一般來說,中間商的收購價取決于市場,一天一個價。劉斌說像他們這樣的種植戶根本掌握不了市場行情,只能通過貨比三家的方式,多給幾個中間商打電話,讓他們過來看糧報價,然后選出價高的那個賣掉。
不過,其中也有一些經驗可循。劉斌講述了在小麥儲存和售賣上的經驗:每年麥收剛開始時價格會高一些,等到全國大面積收獲和烘干后,價格會跌落幾分。因此他們會將烘干的小麥暫存倉庫,反正短期儲存不會有太大損耗,等到7月份市場上散戶糧食基本售罄時,糧價會回升一些。
曾有一家米業加工廠的老板給劉斌傳授過糧食流通的規律:種麥子的時候賣麥子,插秧的時候賣稻子。這個時段通常是一年中糧價較高的節點。“但我們受限于簡易倉儲條件,無法將糧食儲存到第二年。”劉斌他們基本會在當年7月將小麥全部售出。
糧食售賣過程中,農戶都希望短期內迅速出貨,前提是糧食價格達到他們心中的預期。對于種植大戶沈輝而言,相較于關注小麥價格的小幅波動,他更傾向于及時出售小麥以快速回款,從而將資金投入下一輪生產。
沈輝經營的順輝農機專業合作社位于棗陽市產糧大鎮七方鎮,該鎮小麥種植面積連續10年穩定在25萬畝左右,去年糧食種植面積達50萬畝。
今年沈輝所在的合作社種植了6000畝小麥,他并不太擔心糧食的銷路。沈輝告訴記者,這背后的關鍵在于風險對沖機制:其中1500畝小麥采取訂單種植模式,面粉廠以固定價格收購,這部分訂單不僅保障了基礎收益,還為剩余4500畝糧食的市場化銷售提供了緩沖空間。雖說訂單種植在田間管理上要求更高,但小麥的收購價也會高于市場價格。
沈輝認為穩定的訂單至關重要,合作社通過規模化、機械化種植保障了小麥質量,使其在交易市場中總能賣出好價。收購順輝農機專業合作社糧食的中間商也不固定,沈輝和幾個中間商長期保持著聯系,但真到了出售小麥時,誰出的價高,他就賣給誰。
談到糧食價格的波動,沈輝更希望市場價格穩定。因為一旦糧食漲價,農資等投入成本就會產生一環扣一環的連鎖反應。
劉斌曾親歷小麥價格波動帶來的沖擊。他回憶剛到王城鎮那年,小麥價格漲至1.5元一斤,隨后肥料價格跟風上漲,可次年糧價卻跌至1.3元一斤,導致種植虧損。土地流轉費也存在類似問題:糧價高時農戶紛紛要求漲地租,一旦糧價下跌,種植戶想協商降租卻難獲同意。
劉斌和沈輝都是這樣認為的:糧價穩定才能帶動農資、地租等產業鏈成本穩定,讓種植戶擺脫價格波動困擾,將精力集中在提升糧食品質與產量上。
在每噸十元的利潤里穿行
小麥從農戶手中流向糧庫或加工廠,實際流通鏈條遠比“農戶—中間商—糧庫”的模式復雜,通常要經歷更多環節。糧食中間商依據經營規模形成清晰的層級體系,從走村串戶的流動收購者,到鄉鎮層面的小型糧商,再到跨區域運作的大型貿易商。
在對不同層級中間商采訪后,這些來自不同環節的聲音相互印證、層層遞進,讓糧食從田間地頭到加工廠、糧庫的完整流通鏈條,包括其中的價格傳導、品質把控、利潤分配等復雜機制,逐漸清晰而立體地呈現在記者眼前。
首先,初級糧販開著裝載自吸設備的小型貨車走村串戶,從散戶手中收購小麥,完成第一輪交易。這些初級糧販的貨車容量有限,通常只有5噸左右,他們以每斤微薄的差價收購糧食,可能將兩三千斤小麥收入囊中后,迅速轉手賣給鄉鎮上稍具規模的糧食收購點或小型糧商,這是第二輪交易。
鄉鎮的小型糧商收到來自多個初級糧販的小麥后,會對糧食進行初步處理,如篩選雜質、簡單烘干降低水分,提升糧食品質以符合更高一級收購標準。隨后,他們會將處理后的糧食賣給區域性的大型糧食貿易商,或者直接送往當地的中小型加工廠,這構成了第三輪交易。
區域性的大型糧食貿易商擁有更大的倉儲空間和更完善的加工設備,他們會對收購的小麥進行精細化處理,包括嚴格控制水分、精準篩選,甚至按照不同品質進行分級。之后,這些貿易商再將糧食出售給大型糧庫、面粉加工廠或飼料廠等終端,完成第四輪交易。
每個環節都有各自的利潤空間,大家各掙各的錢,形成了一條相對固定的流通鏈條。不同層級的中間商在糧食流通鏈條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作家任林舉在《糧道》一書中這樣寫道:如今的糧販子變得“文明”“文雅”了,不再像過去那樣敲一只銅鑼,扯開嗓子滿街喊,收糧啦,收糧啦。他們換了方式,在汽車的橫欄上支一條幅,上書“收玉米每斤1.02元”,然后再當街停下來,守株待兔。表面的平靜后面,隱藏著巨大的胃口。
現在,很少再能見到如此收糧場景。興隆鎮糧食中間商石曉東從事糧食收購已經二十多年了,早些年,為了開拓糧食收購的渠道,他開著三輪摩托車走家串戶收糧食。石曉東說,小中間商的運營模式較為靈活,靠高頻次的短途交易積累收益,雖單次利潤微薄,但憑借收購、轉手的快速周轉,也能在糧食流通鏈條中占據一席之地。
石曉東和劉斌建立購銷關系是在兩年前。那時,石曉東早已成立了糧食經銷公司,他的主要客群也變成了種糧大戶和流動收購者,下游對接的是全國各地的貿易商。
趙軍益從事的是跨區域糧食貿易,他的糧食收購生意規模在七方鎮20多家糧食購銷商里排在前位。剛開始做糧食收購時,趙軍益主要收購附近農戶的糧食。要是本地收得差不多了就拓展到棗陽周邊其他鄉鎮,糧販子和小型收購商也會把糧食集中送到趙軍益的倉庫。
堆在趙軍益糧食倉儲庫的小麥。
“下鄉收購糧食的小販不容易,他們掙的都是辛苦錢,有時每斤僅賺取一分或幾厘錢的差價。”趙軍益接觸了很多中間商,“以前他們收糧時,農戶全家上陣幫忙拆袋、裝車。現在的糧販子更像是農戶的搬運工。”
糧販子“巨大的胃口”靠的是一分一厘的精打細算。行情不好的時候,每一環的利潤空間都很小。石曉東揭示了糧食中間商的生存邏輯,他說行業內有這樣的共識,即買賣一噸糧食,能掙上10塊,這個活就可以干。
他接著說,做糧食生意很簡單,中間商作為非生產或加工終端,盈利邏輯在于低買高賣,比如某地下游收購價為1.2元一斤,中間便以1.17元從農戶那里收糧,再承擔運輸、初篩損耗等成本,這些中間費用基本根據糧食品質固定。最終當運到下游卸車時,若能保證到手1.19元一斤,這筆生意就有的賺,本質是通過兩端價格差覆蓋成本并獲利。
“其盈利核心在于以量取勝。若年經營量達上千萬噸,靠累計規模也能形成可觀的收益。”
找銷路
小麥通常在5月份迎來集中上市期,大規模售糧的時間約持續20天。王城鎮糧食中間商彭俊杰在5月16日啟動了新一季的收糧工作。作為當地為數不多的糧食收購商之一,他每年經手小麥300萬—400萬斤。每收一車糧食,彭俊杰都要先掏出便攜式測水儀,仔細檢測水分。這是他最看重的收購標準,一旦水分超標,后續的烘干成本會直接壓縮利潤。
在彭俊杰看來,糧食貿易的門道全藏在價格和時機里。飼料廠、糧庫給出的收購價各有高低,他每天都要反復比對市場行情,哪邊出價高、運費劃算,就把糧食往哪邊送。但今年的市場卻讓他摸不著頭腦,倉庫里囤的糧食遲遲賣不動。
和他一樣困惑的還有劉斌,大家都猜不透糧庫啥時開,收多少。有人說現在大家飯量變小,也有人覺得是養殖業不景氣,需求端的疲軟讓整個糧食市場陷入僵局,彭俊杰只能無奈地守著庫存,等待行情轉機。
“今年的糧食生意不好做。”石曉東說現在信息太發達了,社交平臺讓全國各地的信息傳播得飛快,糧食跨地區流通盈利變得很困難。
去年,石曉東讓公司員工到山東去尋找銷路,秉持著哪有差價就往哪兒裝的原則,他們跑了好幾家面粉廠、酒廠、飼料廠,都不如意。“關鍵問題是全國糧價幾乎統一。以前湖南的糧價會高一些,還能把糧食運過去賣,現在全國各地價格都差不多。就像這幾天,山東那邊小麥價格都是1.16到1.17元,各個地區之間幾乎沒有價格差了。”
石曉東在公司前立下的收麥廣告。
趙軍益也發現,這兩年小麥流通方向較往年有明顯變化:往年各地糧價差異較大,如河南小麥每斤可能比本地高2分錢,山東、河北有時甚至高出1毛錢,憑借這樣的價格差,糧食多銷往價高的外省以賺取差價。最近幾年各省間糧食價差極小,跨省運輸利潤空間被大幅壓縮,因此今年他更傾向于在本省就近銷售消化。
和父親那輩守著攤位等客、思想固化的經營模式不同,趙軍益認為,如今糧食生意想要成功,關鍵在于搶占市場先機。六年前,趙軍益購置了一輛一次能拉十來噸玉米的小貨車,專門往武漢周邊養殖場送貨,客戶主要是養殖幾千到上萬只雞或豬的散戶。之所以要跑這么遠送貨,是因為那時沒有固定銷路,只能主動拓展,趙軍益想著把玉米直接送到養殖戶手里,說不定能打開市場。
他在擴展小麥和玉米銷售渠道上頗有新意——依靠短視頻平臺。名為“湖北省棗陽市趙軍益色選玉米”的賬號上標注著“湖北省棗陽市七方鎮趙軍益糧食購銷,主要經營:玉米,小麥,水稻,油菜籽,芝麻等農副產品購銷!”的簽名。
短視頻的運營主要由趙軍益的妻子負責。起初,她只是把趙軍益收購和銷售糧食的日常作為內容分享到平臺上,并未將其作為打開銷路的渠道,直到通過平臺私信接到客戶訂單后才開始重視系統運營、高頻更新。
到后來,他們發現短視頻平臺宣傳效果很好,只需在家發布視頻,系統便會將收糧、買糧內容推送給同行及種植戶,實現高效獲客。“第一次合作時,連面都沒見過,但只要貨的品質和價格靠譜,就能靠誠信把生意做起來。”趙軍益主動出擊,憑借誠信逐步積累客戶,即便與客戶素未謀面,也能通過長期合作建立起穩固的業務關系,從而在競爭激烈的糧食市場中脫穎而出。
摸索經驗,趙軍益發現玉米生意的優勢不在于利潤更高,而在于客戶穩定。不同于小麥收購門檻低、靠自然流量吸引農戶送糧,玉米經營依賴長期信譽積累。趙軍益對接的主要是大型玉米批發商,這些經銷商在火車站做批發生意,收購后再銷往養殖戶。
如今,趙軍益的經營模式已發生變化,規模實現跨越式增長,去年玉米和小麥的年交易量高達1億斤。
作者:農民日報·中國農網記者 劉自艱 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