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1 08:46:39
對于很多租地人來說,土地是租來的,但家卻不是。
三月初的一天,余日長站在一片平整的荒地前,用手機拍下視頻,畫面一邊是已經被推倒的木瓜樹,另一邊,伴隨著挖掘機的長臂在地塊上不斷翻整,泥土翻起深紅色的“波浪”,仿佛平靜的大海上波光粼粼。
“挖機一響,黃金萬兩!”當天,余日長給視頻寫了一句振奮人心的配文,發到自己的朋友圈里。從這片120畝的地塊再走約20分鐘車程,就是海南省陵水縣最繁華的海濱景區之一,香水灣。“寸土寸金的地方,找這么一塊地不容易。”前兩天合同剛落定,他馬上開工,把前一戶留下的作物徹底拔除,作為自己擴大規模的種植基地,種紅心木瓜。
余日長走在租種的木瓜基地里。陳藝嬌
在余日長這樣來島上租地的“外地人”眼中,海南這個地方“只要肯干,就會過上想要的生活”。在他的老家江西省,早在2007年的新聞資料里,有一篇《勇闖天涯的辣妹子》,就記錄了當地一名叫黃火秀的農村姑娘放棄在深圳打工,轉而來海南種植辣椒,成為“百萬富姐”的真實案例。她從白手起家的開荒種地做起,用4年時間做到規模200畝,年收入達到400萬元。
十幾年過去,數不清的黃火秀選擇“漂”到這里,海口、三亞、樂東、陵水,北緯18°上下,環島的黃金位置勾畫出熱帶高效農業“競技場”,吸引著大批外來者到此投身農業。據海南省政府發布的一份統計數據,截至2024年9月底,外省輸入海南的農民工有71萬余人。“尤其是熱帶特色高效農業、建筑業等勞動密集型產業行業,用工量日趨增加。”
來海南近十年,余日長的身上依然能看到很多“創業者”的特質:純靠自己摸索著干的“野蠻生長”;一邊憑經驗練就對市場的敏感度、把控力,另一邊又不免低估風險、誤判市場、被中介坑,在一番番生活的磋磨里“交學費”。但被問起當初的選擇,他說“沒想過后悔”,因為就像所有選擇來到這里種地為生的“外地人”一樣,這片土地給予他們的不僅是一個新的機會,還有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在農業這個變數很多的行業里,用確定的勤勞獲得應得的財富,把生活緊緊握在手掌中。
“熱土”
第一次來海南的時候,余日長的老家贛州還沒開通到三亞的直飛航線,他從上海出發,三個多小時后,降落在這個滿目蔥郁的土地上。
初到異地,余日長最大的感覺就是“熱”。這里常年酷熱,到處生機盎然,給他一種與故土完全不同的感覺。
在這之前,37歲的余日長對土地沒概念,也從沒做過和農業有關的事,只知道自己在老家開飯館的時候,村里有些人就已經開始在海南種水果。聽說很多都賺到不少錢,他忍不住過來看看。“沒來的時候想象不到,滿園子的樹上全是木瓜、香蕉。”回想那個激動人心的場景,他開玩笑說,那時候在自己眼里,“樹上掛的哪是水果,全是錢。”
多年后,他在陵水縣已經有了4個水果基地共800余畝,種植木瓜、香蕉和百香果,對于這片土地饋贈的價值,他已經有了切身體會。
初春的早晨,走進余日長位于三才村的木瓜種植基地,視野可見的有限范圍里,密集地種植著一排排木瓜樹,碗口粗的主干頂端,十幾個滾圓碩大的青木瓜結在上面,加上肆意伸展的茂盛枝葉,倒反襯出樹干的纖瘦。基地并沒有明顯的入口標識,沿著蜿蜒的土路走200米左右,一個磚石搭建的簡易棚子下,七八名工人把剛摘下的果子分類裝箱。在這個100多畝規模的基地里,每天白天都會有兩輛大貨車把9000多斤木瓜銷往各地;到了晚上不摘果的時候,還有一兩個電商團隊在這里直播。
余日長走在租種的木瓜基地里。陳藝嬌 攝
“這個基地主要供應電商客戶,我們就選的大青、中白兩個品種,紅心鮮艷,在鏡頭里也好看。”走在木瓜地,余日長的話變得多了起來,由于木瓜沒有特定的收獲期,從種下開始結果算起,三個月一個生長期,一茬摘完以后,下一茬就快熟了。果樹像是一臺不停歇的機器,“只要沒有斷層,就可以一直長,一直摘。”
然而,即便如此,余日長每天仍然感到一種壓力。租地合同兩三年就要簽一次,每次重簽,價格都要再談,“一直在漲,每年都漲。”他說,“可以租的土地一定是越來越少,越來越貴。”
在樂東縣的佛羅鎮,金錢樹種植大戶余小寶也在面對同樣的問題。“主要是地理環境太好,把價格不停往上翻。”2008年,他以每畝地300元的價格租到永德村22畝土地,租期10年;2018年續租,價格就漲到了1500元,還有三年就要再簽,“聽說現在已經漲到3000元每畝了。”即便如此,附近的土地仍然非常搶手,“你看周圍,不是種檳榔,就是芒果,根本沒有閑下來的。”
余小寶來自湖北黃岡,1996年,十幾歲的他跟著親戚來到海口打工,慢慢接觸到鮮切花產業,逐漸過渡到盆栽的金錢樹上。2007年年底,一次偶然的機會,從樂東縣來的幾個福建老板找他買苗,看過他的基地之后說:“你這個種得還可以,但是沒我們那邊的好。”樂東縣西南臨海,位于海口東南方位230多公里。
好奇心驅使下,余小寶跟著他們來到了樂東縣的佛羅鎮考察,“真是一下就心動了。不管是葉片外形、植株質量,還是管理方式,這邊都比海口好太多。”回去以后,余小寶毫不猶豫地賣掉原來的花廠,夫妻倆舉家搬遷到了佛羅鎮。從做這個決定到搬到新家,他花了不到20天。
“這里就是最適合種植金錢樹的,北緯18°。”走在余小寶的種植基地里,一簇簇枝葉飽滿的綠色“錢串”接連成片,像一個個昂首挺胸的孩子等待檢閱,“到了冬天,別的地方還在用薄膜保溫,這里就可以完全在自然條件下生長,長得就更茂盛,枝條更多,葉色也好,株型也漂亮。”他解釋道,“這個位置再偏一點,不是氣溫低了,就是雨水多了,只有這個地方就是剛好的。”
余小寶走在金錢樹種植基地里。陳藝嬌 攝
“過關”
寸土寸金的位置,找地幾乎是每個外來者必經的第一道關。
記得剛來海南的時候,因為資金不足,余日長先在老鄉比較多的樂東縣賣農資,第二年又到了陵水縣的英州鎮開水果店。有次碰到附近一個村干部,聽說他也想種水果,就問他,“村里有地,要不要租?”去了才知道,由于土地比較零散,一塊100畝左右的地塊涉及三四十戶村民,由村委會組織整合成一整塊出租。余日長和幾個朋友合伙入股,自己投了20萬元,租種80畝木瓜、100畝香蕉。
“沒有村委會,這個事兒肯定干不成。”后來,他又找過一些土地中介,“一般都是本地人,一年四季就靠這個吃飯的”。他說,這類中介確實幫忙不少,但沒什么保障。有次,一名中介帶他看好了一塊地,交了兩萬多元中介費,后續卻遲遲“拿不下來”,“人家村里有一戶不同意。”拉扯了一段時間,地沒有找到,中介費也打了水漂。從那以后,余日長不管通過什么渠道找地,都要親自去趟村委會,親眼看到村委會的“紅章”蓋到合同上。
和余日長合伙租地的老鄉里,郭小萍是合作時間最長的。在她眼里,這個大她幾歲的老哥雖然經常寡言少語,但卻是個可靠的生意伙伴。在這里,同鄉互幫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風險,還能在議價或解決糾紛的時候,抱團取暖,增加一點主動權。“外地人在這里要有一席之地很難,做農業為生更難。”
“有時候因為雨季有臺風,有時出島交通堵住了,都會受影響。做農業的就是這樣,靠老天賞飯吃。”余日長說,一般過年前后是全海南農產品運輸的高峰期,“不管是蔬菜還是水果,到了海口要是過不了,待個十天一禮拜,再新鮮的東西也賣不了了。”
印象里,最近一次比較大的損失是在前年,“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木瓜的小苗大片泡水死掉。”當時投入120萬元的木瓜地,收入只有100萬元。“香蕉也最怕臺風,如果是掛果期遇到,那基本上種多少就虧多少。”最嚴重的一年,他租種的380畝香蕉地“全軍覆沒”,前期投入的300多萬元血本無歸。
“一夜回到解放前。”再談起那段經歷,余日長平靜的語氣已經聽不出波瀾,但郭小萍記憶猶新,“有一部分銀行的貸款賠進去了,下一茬水果還沒上市,有那么半年的時間,他過得挺艱難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但好在也都過來了。”
如果說投資熱帶農業的創業像是一場“豪賭”,那么余小寶那次與極端天氣的遭遇,就是他在這張“牌桌”上,交的最昂貴的一筆學費。
2013年,余小寶在樂東縣的金錢樹基地正做得風生水起,最初在佛羅鎮租種的22畝產值已經超過10萬元/畝,為了擴大規模,他不僅在原地塊附近增加了20多畝的面積,又在附近的黃流鎮租下一塊50畝的土地。地塊分散帶來管理上的問題,“管得就沒那么精細”,事后復盤,他認為這也是導致損失的原因之一。
余小寶對金錢樹進行日常管理。陳藝嬌
當年11月,臺風海燕強勢來襲,“那天10號,上午十點左右,我還記得第二天是光棍節。”他回憶道,“柱子被打斷了,盆栽整個趴下去,一整片看過去沒有一盆是站著的。”因為高壓線被打斷,村里有20天左右斷電,地里的樹苗泡在水里,沒多久就爛掉了。“100畝地打掉了70畝,基本上收獲全無。”
余小寶的愛人黃秋蘋記得,那段時間家里的每項支出幾乎都縮減了,“花錢都小心翼翼的”,原先買的一輛車放在門口,但誰都不敢開,沒過幾天也賣掉了。轉讓了兩個鎮擴建的基地之后,余小寶只留下了最初的22畝地悉心管理,保持小規模夫妻檔“穩扎穩打”的經營一直到現在。“也算經歷了大風大浪了。”他微微一笑,“那個時候還是盲目自信了,人有點飄。”
生計與生活
余小寶和黃秋蘋的家,就在金錢樹基地里,一排三居的小平房。旁邊兩間屋子放置農具,中間一個大屋子被前后分成三個小隔間,被用作廚房、臥室和廁所。小屋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空間不大,但被收拾得利落整齊。
對于現在的他們來說,種樹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種樹。除了出貨旺季的時候會雇一兩個人,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夫妻倆一起管護,澆地,放肥,切枝條,“自己能干的活都是我們自己上。”余小寶說,“每天做這些事,看到這些樹就覺得踏實。”
距離佛羅鎮140多公里之外,陵水縣的陳淑嵐也正在體會生計的壓力。但與余小寶不同的是,她的生活并非輾轉在土地中,而是在供應鏈的倉庫里。
海南島熱帶農產品出島銷售的巨大體量里,供應鏈是重要的一環。在英州鎮的主街英州大道旁,一處不起眼的岔路入口往里走,能看到幾垛一人來高的貨箱,上面印著“樹上熟”“貴妃芒”“紅心木瓜”的字樣,彩色水果箱子把本就不寬闊的小路擠得更窄。再往里走,一座兩三層樓高的巨大鐵皮房闖入視野,二十多名工人穿梭在各式貨箱垛中間,讓千余平方米的倉庫顯得擁擠非常。
陳淑嵐在倉庫介紹產品。陳藝嬌 攝
上午九、十點鐘正是忙碌的時候,隔一會兒便有一輛九米多長的大型貨車駛來,停下來裝得滿滿當當。在旁邊掛著“星真田農業”牌子的揀貨棚下,負責人陳淑嵐匆忙走來,手上攥著的手機平均5分鐘響一次,不到20分鐘的時間里,嗓子已經沙啞的她就接了3個電話。今年公司進入快速成長期,她的壓力隨之陡增,忙碌、焦灼的情緒時刻寫在臉上。
“星真田”的名字來自女兒“星星”的名字。10年前,陳淑嵐在老家福建福州結婚,婚后就和丈夫一起來到了海南,丈夫租地種了芒果,她繼續做幼教行業,在一家幼兒園里做管理工作。有了“星星”以后,她辭職專心照顧家庭,也和丈夫一起看管芒果地。
“有一年海南芒果價格特別低,賣果子的錢不夠雇人采摘的,就出現了滯銷。”她一邊回憶一邊講,“我就想著,地頭賣不出去,能不能全國發貨,就想到去市場上碰碰運氣。”
一開始沒有客戶資源,陳淑嵐開著一輛兩輪的電動車來到鎮上,當時清水灣附近常有農民工聚集,她就把芒果捂熟了,拿到工地附近的市場上賣。她一邊熱情招待,一邊留心加了很多微信,就這樣積累了第一批客戶,“那時候一說是‘星星媽媽’的芒果,大家都知道。客戶信任我,把朋友也介紹過來,慢慢兩三年的時間就做起來了。”
“剛開始的階段真是難。”回憶起擺攤的那段時間,陳淑嵐一下子感慨起來,“你能想象一個一直坐辦公室的人,趕集的時候推著車和攤販搶位置,被市場管理人員趕來趕去。”她說,有一次自己正在低頭稱重,突然聽到有人叫她,“一個以前幼兒園的家長認出我來了,說陳老師你怎么在這呢?”
經歷了創業初期的艱難階段,陳淑嵐手上有了一定的客戶資源,“剛開始只是想把自家的果子銷出去,后面是真的想在供應鏈上做點自己的事業出來。”2021年前后,她接觸到了短視頻平臺的直播帶貨,第一年就做到了該平臺“同品類價格最高”,銷量也比較靠前。2024年,她開始正式注冊公司,租倉庫運營。到了今年,公司又增加了兩個倉庫,工人從20多人一下增加到快100人。
前期的順風順水給了她信心和底氣,但體量增大以后,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壓力,“神經真是緊繃的,晚上好久睡不著覺,睡的時候不管多晚睡,早上7:00或者6:00準時醒。”她說,整個人的狀態就像掛在了一臺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下來,也不愿意停下來。
異地的家
對于很多租地人來說,土地是租來的,但家卻不是。
在陳淑嵐心里,眼下最讓她擔心的事并不是賣貨,而是兩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以前我做幼教,天天給家長開會,強調家庭教育的重要性,現在到自己這里卻經常做不到。”連軸轉的工作節奏下,她留給孩子的時間越來越少,不由得生出一股由衷的愧疚。
面對孩子,陳淑嵐心里是有疙瘩的。懷老二的時候,倉庫的事她一點沒放手,甚至搬貨卸貨,騎電動車都照常做。“那時候是真的有熱情,又愛這份事業,又有自己的執著。”但小兒子出生以后一直聽力不好,一直到9個月都沒有正常。那段時間,全家的氣氛凝重起來,陳淑嵐表面上沒說什么,但她想到了最壞的結果,開始打算買人工耳蝸。幸好后面的檢查里,孩子逐漸恢復到正常水平,她才慢慢釋懷。
相比于陳淑嵐,生活對余小寶的饋贈似乎更多一些。一家人的戶口都已落在海南,大女兒在海口上大學,兒子上了同城的高中,這片土地不僅給了他生存的資本,也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
妻子黃秋蘋是海南本地人,兩人相識于海口。“那時候年紀太小了,啥都不懂,讓我騙過來了。”余小寶開著玩笑,笑容爬滿了眼角。剛認識時,余小寶在一家建筑企業打工,黃秋蘋和姐姐在附近開了一家小賣部,買東西的次數多了就熟識起來。問起“為什么看上他了”,黃秋蘋只說,“就是覺得他不抽煙也不喝酒。”
在黃秋蘋的印象里,最開始的時候,這些“外地人”被叫作“大陸佬”,從海口剛搬到佛羅鎮的時候,也聽到過周圍人說“大陸佬”的壞話。但十幾年過去,隨著互相了解得越來越深,這些說法和叫法也都逐漸煙消云散了。“剛來的時候,這些村子都還沒有路燈,很多地方都荒廢著,也都是很多外地人來了才改變的。”黃秋蘋說。
雖然來的時間不算長,但從外表來看,余日長和土生土長的海南人并沒有什么區別。每天到四個基地轉一圈,在微信工作群安排摘果、發貨,管理工人。“看他們有沒有按照標準施肥,用量是多少;采購一次農資大概能用多少,都要心里有數。”大到貨品數量核對、各種原因的訂單退回,小到今天工人餐吃什么,有沒有魚和肉,每件事都要在心里“過一遍”。
除了工作以外,余日長在村里慢慢交到了一些朋友,幾個人有空就跑來基地里,有時探討經驗,聊聊怎么種得更好,更多的時候就是一起打打牌。“前兩天有一家家里的羊生崽了,還讓我過去喝酒呢。”他笑著說。由于每年春節前后是訂購旺季,余日長也有兩三年沒有回老家,“就在這里和他們一起過年。”
“這些人都愿意跟著我,在我這干活待遇是最好的。”談話間,余日長接到兩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詢問基地還用不用人了,表示自己馬上可以過來干。“一般一來就是一家子,兩個大人帶一個小孩。有從外地來的,也有海南本地的。”他簡單問了兩句,讓對方過來“見個面看看”。
日頭轉南,到了午飯時間,基地里原本悶頭干活的工人們活躍起來,幾個人聚在一起吃飯聊天,棚子里能聽到混雜著各種語調的陌生方言,遠處飛機經過不時拉響一陣轟鳴,大家端著飯碗站起來仰頭看一會兒,又回到屋里繼續說笑起來。余日長交代好幾件事,就往下一個基地趕去。
比起看木瓜地里的飛機,不種地的時候,余日長更喜歡一個人去海邊,“剛來的那時候特別喜歡看海,聽聽海浪的聲音,心里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隔了一會兒,他又低聲補了一句,“現在聽多了好像也就那樣,不新鮮了。”